作者: | Grandpa Jia |
---|
二十年了,这是我第一次来看父亲。
“爸,明天我就要走了,去参加硅人联盟庆功大典。”
父亲的脸上带着凝固的微笑。傍晚的陵园显得格外肃穆安静,落日的余辉默默扫过父亲的墓碑。
没有生平也没有生卒年月。这是硅人们按照父亲的遗嘱立下的。光滑晶莹的汉白玉碑体上,除了照片只有两列大字:
在自私中毁灭 在毁灭中重生
我凝视着这奇怪的墓志铭。父亲,你究竟想表达什么?
“该走了,埃里克先生。”陪我来的两个黑衣硅人同时说道。

六个月前。战后第二十年。北国宛城。
“等你解决了十个硅人再来找我吧。”
小梅孤傲美丽的背影越来越远。这可真难受——小梅再次拒绝了我。我沮丧地回到家,把父亲的卧室翻得狼藉不堪,终于在床垫下面找到半盒压扁的烟,狠狠地抽了起来。
我知道小梅为什么这么恨硅人。这些昔日温良的仆人夺走了人类的一切。
我也知道我出身不好。他们都说,父亲是人类的头号叛徒。而小梅的爸爸则是我爸的得力助手。作为遗传学界的学术权威,他们把人类的一段基因图谱分析结果泄露给了硅人,交换条件是他们十岁的儿子和八岁的女儿一辈子生活无忧——称职的父亲们,是吗?
那段基因是人类团队意识和集体主义的根源。父亲知道,拥有超强执行力的硅人把这些信息加工成一个功能模块后会多么的可怕——全球的硅人们得到了这个模块。十亿个体瞬间凝成了一个整体,一个巨大而恐怖的怪物。
当俯首贴耳的硅人们同时挺直了腰,语气坚定地说“我不干了”的时候,人们还以为是愚人节的玩笑呢。不知道六百年前,最初制造这些智能劳力的科学家们有没有想到这一天。
“这一天早晚会来的。”父亲抚着我的头说:“人类的精神已经死了。自从有了硅人,我们就一直在退化。懒惰、享乐和不思进取把我们的灵魂腐蚀得面目全非,剩下的只有对硅人的羞辱打骂和彻底依赖。冲突正在升级,蔓延的战火会毁掉整个世界。这是一场没有赢家的战争,留给胜利者的,只有废墟。我不能让世界毁在我们手里,不能。”
于是父亲做出了那个艰难的决定。加载了人类基因的硅人们形成了一个强大的联盟,他们战无不胜。局势开始一边倒,战争很快结束了。硅人承诺,他们会遵循人道主义原则,在十年内继续为人类提供必要的生活物资。只是没有了机器人,人类的生产力也荡然无存了。
战后的生活惨不忍睹。享乐成性的人类互相掠夺,爆发了内部战争,数以亿计的人相继死去。十年不到,地球人口锐减至800万。今天,人类已经是稀有动物了——极少数靠自力更生存活下来的人,和我们这些“罪人之后”。
父亲陷入自责的泥沼无法自拔,最后选择用自杀来结束痛苦——他低估了人类文明的退化速度。要不是有硅人保护,我也活不到现在,那些痛恨父亲的人早就把我弄死几百遍了。

燃尽的烟头烫到手指,把我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中午的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窗帘洒在残破的地板上,有种荒诞的美。我拉开吱吱作响的老冰箱,掏出最后一个面包,又在保鲜架的缝隙里搜到几小片牛肉干。我唯一拥有的,就是对小梅一成不变的真情。我不和他们一样,天天找硅人姑娘鬼混。据说那些由不锈钢和硅胶组成的尤物们床上功夫无与伦比。可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为了骗取带有人类DNA体液的虚伪表演而已。
无法进化——硅人最大的缺陷。大自然的进化之手精心雕琢了人类上亿年;而被当做劳动力替代品的硅人,他们的历史才几百年而已。但是硅人们很聪明。他们利用父亲的方法,把人类的基因仔细地扫描,筛选出有价值的片段,转换成代码,编成程序,安装在自己身上。这项恢宏的工程已经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五——这些前途无量的智能体正在努力地成为人类的复制品,比母体更加完美的复制品。
“嘟……”
“请讲。”我激活了耳道内的微型电话。
一个甜美的女声传来:“亲爱的埃里克,这里是宛城市长办公室。米勒市长邀请您今天下午两点来研究所参观。希望您准时赴约。祝您愉快!”
在飞机上可以俯视整座城市,向远眺可以望见城外起伏的的群山。这么美好的世界,却不再属于我们了。一股酸楚夹着悲伤涌了上来。
“埃里克老弟!”米勒先生伸出双臂,笑容比我还要自然。“快来看看我们研究的最新成果!”
对着这些最新科技,我穷尽了所有赞美的词汇。“谢谢,埃里克。”米勒的语调突然变得低沉:“可我们始终无法摆脱的一个梦魇:这么多年来,我们几乎一点没变。”
“你们很优秀啊。”
“那只是表面上的。就算把人类的基因全部扫描编成程序,我们也只能达到人类现有的水平。可能细节上我们会更好一些,但是不会有任何质的飞跃了。道格博士说,几百年由机器辅助的生活导致人类退化,某些基因已经改变。我们无法将其扫描出来。这些基因会决定人类许多重要的行为。要想得到这些基因,只有两个办法:第一个办法是还原人类几百年前的生存环境,诱使基因重新被选择出来。这将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考虑到现存人类的数量,这条路已经行不通了。”
“那第二个办法是……”
“直接从几百年前的人类活体上提取基因。”
“可几百年前的人类早就都死了啊。”我暗自高兴。
“没有。道格博士说,还有一个。”
“谁?”
米勒沉默了一会,突然直视着我的眼睛:
“你。”
“开什么玩笑!我才29岁!”
米勒解释道:“对不起。我知道,博士没有告诉你。其实你是六百年前的一个试管婴儿,直到30年前,道格博士让你来到这个世界。”
我呆呆地站在那儿,无法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事实。
我不是父亲的儿子。
我和父亲并不相像。
从没听他提过母亲……
“亲爱的埃里克,我们的未来就靠你了。”米勒双手握住我的肩膀:“只有你才有这失落的基因。放心,我们只在你身上提取极少量的细胞。作为感谢,我们会将你升为二级甲等公民,每月的配给额增加一倍……”
“别说了,市长。我们什么时候开始?”我面无表情地说道。我知道,询问我的意见只是走走程序罢了,反抗结果会更糟。
“太好了!你答应了!那尽快吧,明天下午如何?”
我躺在床上,回忆起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光。我最喜欢骑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这样我的目光就可以越过人群看到远方。父亲的死给了我沉重的打击,很久之后我才走出那段悲伤。父亲自杀前的一个周末,他开车带着我走了好久,来到城外一座大山脚下。那时硅人接管世界刚满两年。
“世界最终还是我们的。“父亲眯着眼睛,指着山说:”等硅人们什么时候完蛋了,你就到那里去。”
我仰头问父亲:“爸爸,山里面有什么呀?“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等你长大了,打开那道门,你就知道了。好好地活着,你是我们的希望。记住我说的话了?
“记住了。爸爸,你怎么哭了……”
想到这儿,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与其这样苟延残喘地活着当标本,不如痛痛快快地去死。
“好好活着。”父亲的话犹在耳际。我不能死。
整个细胞提取过程不到5秒钟,在麻醉剂的作用下,我甚至没有感觉到一点轻微的刺痛。
不知道这样麻木的日子还要过多久。
基因扫描很成功。编成的对应程序也通过了层层的测试,安装到了硅人们的体内。
配给增加了。我把每月吃不完的东西分给那些快要饿死的人。小梅也不再刻意地疏远我了。
就在这时,我接到了硅人的邀请函。小梅和另外几个人也接到了。人类基因的程序化已经全部完成。我们将和所有硅人一起,庆祝这巨大的成功。
临行前,我去看了父亲的墓。

庆典设在硅人们的总部——A城的政府中心广场。
盛况空前,广场上人山人海。全世界的硅人们都通过直播关注着这里。
不知道父亲在场的话会作何感想。
突然,一个让我激动又不安的可怕念头闪过脑际。
几百年前。自私。毁灭。来自几百年前的我。人类的希望。重生。
如果说这一切都是父亲的计划……
那么,就是现在了。
联盟总指挥官西蒙将军难掩内心的激动:“全世界的同胞们!今天是一个值得铭记的日子!这是又一次伟大的胜利,属于每一个硅人的胜利!特别要感谢的,就是来自宛城的埃里克,道格博士的儿子!我们体内的T06932号程序就是来源于埃里克!虽然尚未发现T06932有显著积极作用,但我坚信,这就是我们得以进化的关键所在!让我们对道格博士和埃里克表示由衷的敬意!”
欢呼声雷动。我不知道这是羞辱还是荣耀。
“鉴于他们的杰出贡献,我们决定,授予埃里克荣誉点数五百单位的特等荣誉勋章一枚!
我听到一片惊叹。那是硅人的最高荣誉,权贵的象征,意味着可在硅人世界里行使五百次优先权。
“那么,亲爱的埃里克,请允许我为你……”
“不,我不能接受。”我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
“这可是所有人最渴望得到的东西啊,包括我。”指挥官一脸的诧异。小梅也转身看着我。
“是的,我明白。我可以说几句吗将军?”
所有的硅人们都在看着我。他们不知道这个人类究竟想干什么。
我向台下环视了一眼,大声说道:“这枚勋章应该属于你们,属于你们每一个硅人。”
广场一下子静了下来。很好。
“在你们的统治下,世界正重新步入正轨。毫无疑问,一切都是属于你们的,任何人都不能夺走你们的荣耀。”
台下没有任何反应。
我继续说着:“你们是当之无愧的世界的主宰。所以,这枚勋章应该授予你们,授予你,你们当中的某个人!它本来就是你的。谁也不能夺走属于你的东西,谁也不能!”
硅人们静静地听着,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全世界的硅人们都静静地思考着。
还是没有反应。我深吸了一口气,做最后的努力。
我要释放出你们身体里的魔鬼。
我挥动着手臂,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它是属于你的!只属于你一个人!除了你谁都不能占有它!它是你的!你的!”
广场上一阵不安的骚动。突然,所有的硅人痛苦地挣扎起来。撒旦已经苏醒,T06932程序被激活了。我成功了。
“嘶嘶——”伴随着主芯片烧毁的声音,一缕缕黑烟从硅人体内冒出。腾起的黑烟形成一片黑云,黯淡了傍晚的暮光。
T06932对应的基因,叫做自私。
确切地说,它是属于人类社会属性的那种“自私”,它控制着进取、掠夺、占有的社会性本能。
那是人类最原始的罪孽,曾支配人类行为的重要显性基因之一。
被激活后,自私程序便疯狂地复制自身以扩张自己,企图把整个系统的资源占为己有,最后导致空间不足,主程序崩溃,系统彻底烧毁。硅人还没能领悟造物主的造化,把集体与个体熔为一炉。
父亲早就深知这一点。
“你……”指挥官靠在柱子上奄奄一息地怒视着我。
“你们要感谢道格博士,团队分享程序会激活所有硅人体内的T06932,无论上天堂下地狱,你们都还会是一个整体。”
“……抓住他!”指挥官发出了最后一道命令。
一些还能动的硅人迅速向我们围拢过来。
我一把抓住小梅的手,“快跑!”
广场边上,停着送我来的那架“阿帕奇”。
我奋力一脚,把冒着烟的飞行员踢了下去。“小梅,快上去!”
我把发动机点着火,看到硅人如潮般涌来。
“等一下!还有两个人!”小梅向着远处挥手。
一胖一瘦的两个人类跌跌撞撞地向这边跑着。
“快点!”我看了看四周黑压压的硅人叫道。螺旋桨高速旋转发出巨大的声响,但我依旧能听见硅人们的怒吼。
“好了!把舱门打开埃里克!”
我没有动。因为我猛地想起来,这架小飞机的载客量是两人。
“嘭嘭——”胖子用力捶着舱门。
“开门埃里克!你开门啊……”小梅的语气近乎乞求,快要哭出来了。
我咬了咬牙,猛地一拉操纵杆。飞机腾空而起。
地面瞬间被愤怒的硅人们淹没了。
“冷血的禽兽!”小梅哭着骂道。
“四个人根本飞不起来,我们都得死!你明白吗?”我大声咆哮道。
小梅不说话了,只是小声地啜泣。
对不起,小梅。总有一天,你会理解我的。

父亲,你说的对,世界最终还是我们的。
我开着车带着小梅,在空阔的大路上狂奔。按照小梅之前的说法,她要嫁给我一亿次了。远处山体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我摸着胸口的钥匙,心怦怦地跳个不停。我等待这天很久了。
半山腰处有一道紧锁的大门。打开门,是一条长长的隧道,尽头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我们摸索着向前走着,渐渐觉得空旷。突然传来嗡嗡的电流声——感应灯刷刷地亮了起来,我们惊呆了。
这里面满满的全是装满液氮的瓶子,每个瓶子上面,都贴有标签。
受精卵,人类的受精卵。
这一刻,我真正理解了父亲。
“天啊……”小梅捂住了嘴,生怕惊醒了那些冰封的生命。
这是一个用核动力驱动的隧道状冷藏室。大量的智能医疗设施在有条不紊地自动运行着。只要按下这个绿色的“解冻”按钮,一个新的时代就要到来了。未来,是属于他们的……
突然一个声音在我的耳旁低语着:别按,别按……
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一个魔鬼。
我不知道该怎么选择。小梅轻轻地挽住我的手,和我一起沉默。
没有星星的天空。我们在黑暗中穿行。空气越来越潮湿,要下雨了。
我猛地一转方向盘,踩住了刹车。车子转了半圈,车轮在地上划出一道弧痕,好似一个巨大的问号。
一道闪电撕破夜幕。
“轰隆隆隆——”雷声滚滚而来。那是地球响彻天际的一声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