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研究发了顶级期刊论文,却被威胁要法律制裁?
换了别的领域这可能很难想象,但涉及人类学,就不那么奇怪了。
这篇涉事论文发表在今年4月19日的顶级期刊《细胞》(Cell)上,第一作者是美国研究者梅丽莎·伊拉多(Melissa Ilardo)。她和她的同事研究的,是有着上千年历史的海上游牧民族——生活在菲律宾、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沿海地区的巴瑶人(Bajau)。他们能够仅靠负重和木制护目镜潜到70多米深的海域捕鱼,每天60%的工作时间都在水下,并且每次能在水下潜水长达五分钟。伊拉多发现,印尼巴瑶人和附近其他居民相比脾脏要大50%,并存在与脾脏尺寸相关的基因突变,这可能是他们适应海上生活的原因。
1925年,印尼北马鲁古省的巴瑶人。图片来源:Wikimedia Commons
然而这个研究紧接着就遭遇了印尼官方和学术界的炮轰。他们所攻击的并非论文本身的结论,而是质疑这项外国人主导的研究犯下了诸多伦理和流程上的错误,譬如缺乏相关伦理批准、擅自采集DNA、文章发表前未通知研究对象、团队里本土研究者太少等等;而研究团队也不甘示弱,一一予以反驳。如今双方已经大战数月,甚至有声音称研究者如果回到印尼可能面临牢狱之灾。
根据目前已知状况来看,研究团队在流程上确实有问题,但没有证据表明是刻意为之。在尚无恶意实锤的情况下,印尼方面为什么要如此大动干戈?
倒也不能怪他们,毕竟发达国家的人研究落后地区的人,这种事情在历史上可是雷区重重。
不平等的研究者和被研究者
西方遗传学学者与从事捕鱼和海参买卖的巴瑶人显然存在不对等。在这次巴瑶族研究中,印尼学界指责哥本哈根大学的研究有违伦理,是典型的“直升机研究”(helicopter research)、“不公平研究”。
“直升机研究”顾名思义,类比发达国家的研究员如同直升机一样从天而降来到相对落后的地区,只顾采集当地研究对象的样本,而后带着样本回到自己的国家发表成文,对其余的事情一概不管。在涉及原住民或少数民族研究的领域(如人类学,考古学,心理学等),相似的争议由来已久,归根结底源于研究者与被研究者之间不平等的权力关系。
当权力不对等,研究过程可能对弱势的被研究者造成掠夺。在涉及原住民的研究中,研究者的阶序往往高过被研究者,在收集资料的过程中,出现研究者通过金钱或者其他物品“利诱”被研究者,以获取所需的资料为己用,使得研究调查为一个利益交换的过程。七十年代以来学术界出现了对此类研究的种种批判,有学者指出,这是新一轮的殖民主义,被掠夺的不再是土地而是原住民的文化资源、基因资源等等。因此,很多学者认为此类研究应该遵循几个最基本的伦理准则。首先,原住民的自主自决权利(autonomy)是否得到尊重:当地人是否是自愿参与研究、提供资料;当地人有权利知情研究的每一个细节,包括研究目的、研究结果以及可能产生的后果等等;研究者需要对研究资料进行保护和保密,尊重参与者的隐私权。其次,研究者要避免对原住民产生生理、心理上的伤害(nonmaleficence),并且尽可能的帮助当地人,对他们有所回馈(beneficence)。还有就是确保研究的公平性质,当地人不仅仅是一个被动的研究对象,当地学者也应该参与到研究过程中以及最终的发表中。
这些看似简单的伦理准则在实际情况下却往往难以得以实践。由于双方在知识以及能力上的不对等,原住民很难完全理解研究者们的用意,而研究者们也缺乏对当地文化的深入了解。有学者提出,像人类学方法这样长期的田野工作,深入了解当地的文化,并帮助当地人了解人类学知识,建立研究者与被研究者之间的誓约关系,或许能够缓和长久以来彼此之间的不平等关系。
1997年,巴西Xidea地区的亚诺玛米人。图片来源:Cmacauley/Wikimedia Commons
但是纵观人类学发展的历史,关于这种不平等的权力关系所引发的伦理风波数不胜数,其中最著名的富有争议的研究之一就是人类学家对亚马逊雨林的原住民亚诺玛米人(Yanomami)的研究。上世纪六十年代参与亚诺玛米人亲属关系与基因研究的人类学家拿破仑·沙尼翁(Napoleon Chagnon)和遗传学家詹姆斯·尼尔(James Neel)被指责,在研究过程中做出诸多违反伦理的行为,包括导致为当地人注射疫苗引发麻疹疫情爆发人口下降的致命事件。法国人类学家牙科·利佐(Jacques Lizot)则被指责以枪支等物品交易要求当地人为他提供性服务。有些指责事后被证实是夸大,如麻疹疫苗致死事件,但这一系列争论恰恰揭示了,研究者们在跨文化研究中所面临的伦理问题的复杂性。
此次巴瑶族风波还牵涉到DNA样本的跨国运输。而随着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尤其是基因研究的发展,所涉及的伦理问题越发错综复杂。“Your body, my property”(你的身体,为我所有)是对当今基因研究的讽刺。跨文化研究中,当地人是否是自愿提供基因样本的?研究者是否向当地人清楚阐释了研究的目的?研究成果又是否是在当地人知情以及同意的情况下进行的发表?有没有可能因为研究结果而公开而导致当人受到种族歧视?有没有可能一些研究团队借合作之名垄断原住民或少数民族的基因资源,以获取丰厚的商业利益?这些问题都需要被解答。
未平息的巴瑶族研究风波
2015年,伊拉多还不是美国犹他大学的博士后,而在丹麦哥本哈根大学念博士。那年,她与哥本哈根大学的同事跨越半个地球,来到印尼苏拉威西岛。
与许多对人类适应极端环境的超能力怀有好奇心的人一样,伊拉多研究的是人类对低氧条件的适应。居住在印尼、马来西亚、菲律宾一带的巴瑶人依海为生,能够潜水数分钟的能力吸引了哥本哈根研究团队的注意。他们作出大胆的猜想:巴瑶人得天独厚的深潜能力可能并非后天塑造,而是遗传性的。2015年,他们花数月在印尼采集了59个巴瑶人以及34个沙鲁安人(Saluan,与巴瑶人相隔25公里的邻居)的唾液样本,并对与潜水能力有关的脾脏进行超声波扫描。
研究发表后,这个被称为近年人类演化的典型案例引发印尼学界质疑,并抛出多个具体指责,包括没有获得相关的伦理批准和样本运输审批。印尼方面还指出,整个研究团队里只有一个印尼本土的研究者,这是极其不公平的。
印尼苏拉威西岛的巴瑶人居住区。图片来源:Tom Gunnar Hoogervorst (2012). "Ethnicity and aquatic lifestyles: exploring Southeast Asia’s past and present seascapes."
哥本哈根大学对此做出了回应,表示他们的研究得到了印尼政府的批准,不存在不符合伦理的情况。对于研究团队缺少印尼研究员的质疑,伊拉多透露她曾向印尼学者发出邀请却遭到了拒绝。她还表示她与当地学生分享了她的研究成果,并打算在今年七月回到印尼告诉巴瑶人们她的研究成果。然而目前她在印尼可能面临监禁,因此七月的印尼之行也随之取消。
虽然也有印尼学者指出问题源头出在国内科研管理一团混乱,但这无法掩盖印尼在对外国研究者执行严格伦理审查的事实。2017年,印尼政府制定了更严苛的跨国科研法规,新规定加强了样本运输管理;要求本国研究者必须与外国同僚成为“平等合作者”,在每篇有同行评议的研究中署名;境外研究者必须给研究部门提交原始数据等等。正是按照新规定,伊拉多如果再赴印尼可能面临牢狱之灾。
这次的研究风波还在持续,印尼官方目前暂未对研究团队采取惩罚措施。伊拉多原定于7月返回印尼的计划未能成行,不过即使成行,也有点晚了。一般来说,研究者会在文章发表时或发表前,告知参与者最后的结果,确保他们不是最后才知道的。
也许不久之后,这场跨越半个地球的隔空争论会不了了之。可以确定的是,巴瑶人暂时等不到研究团队来告知结果了。
(编辑:vicko238、Ent)
参考文献
- 巴瑶族:正在消逝的最后一个海洋游牧民族. 网易. 2011-01-29
- Dyna, Rochmyaningsih 2018. “Did a study of Indonesian people who spend most of their days under water violate ethical rules?” Scientific Community.
- Ermine, W., Sinclair, R., & Jeffery, B. (2004). The ethics of research involving Indigenous peoples. Saskatoon, Saskatchewan: Indigenous Peoples' Health Research Centre.
- 何迎春, 吴新颖. (2003). 人类基因组多样性研究与伦理问题 (Doctoral dissertation).
- 黄应贵. (2010). 反景入深林——人类学的观照. 理论与实践.
- Ilardo, M. A., Moltke, I., Korneliussen, T. S., Cheng, J., Stern, A. J., Racimo, F., ... & van den Munckhof, I. C. (2018). Physiological and Genetic Adaptations to Diving in Sea Nomads. Cell, 173(3), 569-580.
- 劉紹華. (2012). 倫理規範的發展與公共性反思: 以美國及台灣人類學為例. 文化研究, 14: 197-228.
- Marks, J. (2005). Your body, my property: The problem of colonial genetics in a postcolonial wor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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