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家里停电，他的呼吸就停止了| 果壳科技有意思

一旦家里停电，他的呼吸就停止了

果壳病人

一旦家里停电，他的呼吸就停止了

原创小艾果壳病人

在湖南省西南部，有一处山脉名叫越城岭。当地矿藏丰富，自清末起就有当地人开采矿石，且一直延续了下来。

当地的矿主雇佣农民工做矿工，用简陋的工具在山上非法开采矿石，再雇佣马夫用马匹将矿石驮下山去卖掉。由于没有任何通风降尘设备，矿洞内空气十分恶劣，加上没有防护意识，很多矿民因此患上了尘肺病，并终其一生饱受病痛的折磨。

自2010年起，导演蒋能杰拿着摄像机，开始记录这些真实发生的事情。长达8年的拍摄，纪录片《矿民、马夫、尘肺病》记录了非法采矿的兴盛和衰落，也记录了尘肺病矿民的心酸历程。

毒炸药，黑矿洞

陡峭的崇山峻岭之间，掩藏着一个又一个不到一人高的矿洞，像大山的一个个伤口。矿洞周围，矿民们用树干、石头、篷布等搭建起简陋的生活场所。采矿期间矿民吃住都在山上，生活条件不好，住所里时不时还会窜出足足有两个拳头大的老鼠。

矿民们搭建的简陋生活场所

到了冬天，南方的山里很是湿冷。脚下不到半米宽的路面也冻得瓷实，踩上去滑溜溜的，矿民们互相提醒小心脚下，如果不小心从路边滑下山去，后果不堪设想。

矿洞里面一片漆黑，只有靠头顶的灯才能勉强看见脚下的路；矿洞两边，一根根木头柱子支撑着矿顶。沿着狭窄的路一直往里走，尽头是一面石头墙，矿民们用手里的锤子、钻子将墙上的石头凿下来，再由另一位矿民用手推车运出去。

左滑查看：狭窄、漆黑的矿洞，路面仅能放下一辆手推车。

这样的矿洞，深的近千米，浅的也有数百米。矿洞里面没有任何通风降尘措施，灰尘飞扬。

尽管政府年年整顿，但非法采矿活动一直存在。矿价上涨的时候，山里的开采活动就会变得很活跃，山里到处都是机器工作的声音。

看不见的远处时不时传来一两声爆炸声，这意味着又有一处矿洞被炸出来了。由于买不到正规炸药，矿主只能弄来有毒的假炸药，假炸药爆炸后产生一片灰白色的有毒烟雾，时不时就会发生假炸药将矿民毒死的事故。

矿难中，假炸药释放的毒气能将矿民毒死。

“出矿难老板赔钱就是了”，说起事故时，矿民们似乎有一种超出常人理解的淡然。

与采矿同时出现的另外一个职业是马夫。山上的路，都是沿着山脉走出来的、半米左右宽的土路，坑坑洼洼，或陡峭或逼仄。山路走不了车辆，只能靠马。马夫们牵着马匹，上山的时候马驮着生活物资，下山的时候驮着装在袋子里的矿石。发生矿难的时候，马夫还会负责将死伤的矿民抬下山去。

马队走在陡峭的小路上。

矿洞内空气恶劣，

很多矿民患上了尘肺病

1960年出生的蒋美林就是一个马夫，他年轻的时候下井打矿近10年，于1996年查出了尘肺病，并发肺结核，因此不再下矿工作。自2007年开始，他做起了马夫，靠运送矿物和物资为生。

2012年，矿价下跌、物价上涨，开矿成本增高，加上政府整顿加强，非法开采的矿洞纷纷倒闭。矿洞倒闭后，马夫蒋美林失业了，留在老家务农。

2016年，蒋美林检查出多种疾病，不能再从事体力劳动，开始在家修养身体。

由于家里贫穷，很多人和蒋美林一样曾选择外出打矿，之后又在年纪轻轻的时候患上了尘肺病，被早早宣判了剩余的人生。

一位矿民说起因矽肺（尘肺病的一种）去世的民工。

尘肺病被称为“会呼吸的痛”，是一种严重危害人体身心健康的职业病。根据我国2013年发布的《职业病分类和目录》，职业性尘肺病包括矽肺、煤工尘肺、石墨尘肺、碳黑尘肺、石棉肺等13类，由吸入不同类型的粉尘引起。尘肺病患者在长期劳动过程中不断吸入粉尘，粉尘潴留在肺内，可引起炎症等多种反应，最终会导致肺组织弥漫性纤维化，而这种纤维化是无法逆转的。

肺是人体的呼吸器官，整个肺都被粉尘和纤维化组织占据了，硬得像一块石头，病人的呼吸便会越来越困难，最终死于呼吸衰竭。到了最后，“多活一个月算一个月”是很多病人最真实的愿望。有的矿洞，除了没有下矿的厨师，剩下的十几个人，连同老板都因为尘肺病去世了。

由于肺部代偿功能强大，尘肺病早期通常没有什么明显的临床症状；等出现症状时，疾病往往已经很严重。矿民说，开始的时候他们以为尘肺病没什么事；过了几年，随着病情越来越严重，矿民们才逐渐意识到问题的严峻性。

停电了，制氧机就无法工作了

2016年冬天，蒋美林前去探望曾经的工友赵品凤。赵品凤从15岁开始打矿，陆陆续续工作长达20年，在2015年查出了尘肺病晚期（三期）。

尘肺病的诊断分为三期，第三期最为严重。查出尘肺病时，赵品凤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他走几步路就要咳嗽，咳嗽时难以喘气，必须要停下来休息。他也离不开制氧机，喘不过气时就要赶紧吸氧。他说自己很担心家里停电，因为一旦停电，制氧机就无法工作，这极为麻烦。

赵品凤说起自己的病情，是晚期了。

36岁的时候，赵品凤娶了媳妇，后来生育了一儿一女。和众多的年轻尘肺病患者一样，他以前一直在山上打矿，村里没有土地。回村后，他和媳妇只能向别人讨了点地种着。

因为没有足够的经济来源，赵品凤一家日子过得十分窘迫。日常开销、儿女的学费，大部分由住在广东的弟弟帮衬。12岁的女儿要上初中了，弟弟前不久刚给了家里七千块医药费，赵品凤实在不好意思再向弟弟开口借学费，万般无奈，他有了让女儿辍学的想法。后来在众人的劝说下，女儿才得以重返校园。

开学那天，赵品凤带着女儿去学校报到，三层楼的宿舍，楼梯上的他几步一歇，爬了好久。

宿舍楼的楼梯上，赵品凤歇了好几回。

尘肺病没有根治方法，目前的治疗主要是依靠药物缓解症状和抑制肺纤维化进程，近三十年发展起来的肺灌洗术也是一种治疗方法。通过灌洗，可以排出一部分沉积于呼吸道和肺泡的粉尘，以及由于粉尘刺激产生的、与纤维化有关的细胞因子，对疾病有一定的缓解作用。

近几年发展起来的肺移植技术，也给患者们带来了新的希望。但由于移植费用昂贵、肺源短缺、治疗风险高等多种原因，能接受肺移植手术并存活下来的病人少之又少。

赵品凤所在的村子里，经济条件稍微宽裕点的人会选择肺灌洗治疗，有的村民做了10次肺灌洗，有的5次。肺灌洗过程很痛苦，有时还会有生命危险，但对于他们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治疗方法。治疗及时的也许能多活几年，治疗不及时的可能一两年就失去了生命。而像赵品凤这样经济条件不好的，连肺灌洗都没办法进行。

尘肺病如果能取得职业病诊断，赵品凤他们就可以享受到全额的工伤赔偿，就能获得更好的治疗。为了让更多的尘肺病人能够拿到工伤赔偿，国家陆续出台了相关政策，比如放宽诊断标准，比如一定程度上简化职业病诊断流程等。

但职业病诊断依然是一项技术性很强的工作，过程复杂，如危害接触史材料提供、职业病诊断机构选择、临床诊断后再申请职业病诊断等。一直以来，这都是一个艰难的过程。

大部分农民工往往缺乏这方面的意识。比如一开始没有签合同，用人关系不成立，或者由于用人单位不配合，很难拿到职业病诊断需要的相关证明；再比如一开始没有签订工伤保险，只能在生病后尝试寻求赔偿。

他们也被称为“三无人群”，即无社保，无劳动合同，无防护工具。

所以尘肺病的临床诊断并不难，难的是职业病诊断。通俗地说，在医院确诊为尘肺病容易，但要证明疾病的发生跟工作成因果关系却可能受阻。

像赵品凤这样的矿民，在非法经营的矿洞里采矿，根本不可能申请到职业病诊断，也就没办法获得工伤赔偿。

目前，对于无法享受工伤保险的尘肺病患者，可按规定享受医保待遇。在尘肺病患者较为集中的湖南、山西等地，尘肺病已被纳入门诊慢特病保障范围。尘肺病的多种并发症，如慢性阻塞性肺病、肺纤维化、肺心病等，较多地区也已将其纳入慢特病保障范围。用药保障方面，抗感染药、平喘药、抗纤维化药物等尘肺病相关药物也已经涵盖在医保支付范围内。

但在当时，赵品凤所在的地区，尘肺病并不在新农合医保报销的范围内，村里的多数病人只能自费治疗。

尘肺病人很容易发生肺部感染，所以全家人都很担心赵品凤感冒，因为小小的感冒也可能引发严重的肺部感染。感冒了赵品凤就去当地卫生院输液，一天一百块钱的医药费，家里没钱了就结账离院。国家精准扶贫政策实施之后，他领到了一年九百块钱的低保。

赵品凤说他担心自己死后，孩子们太可怜。村民安慰他只要活着，就算不干活，儿女们也能幸福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