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子,重量不到3毫克的微小生物,却是最可怕的杀手。由它传播的疟疾,每年要夺走60万生命。
而人类对抗蚊子的重要武器之一——杀虫剂,却停滞了数十年。
蚊子的抗药性,正在慢慢增强,疟疾的威胁日益严重。
停滞的数十年:被抗药性逼到墙角
“目前,疟疾主要集中在贫困国家,可他们恰恰缺乏持续研发杀虫剂的资金和条件。”中国科学院上海有机化学研究所研究员邢萍说。
相比之下,发达国家通常已经消除了本地疟疾。在完善的基础设施以及健全的监测和诊断网络支持下,他们能够在面对输入性病例时及时采取措施,因此,缺乏长期投入杀虫剂研发的动力。
而对于贫困国家,即便有研发的动力,却很难有足够的资金和技术条件。因为杀虫剂不仅要精准杀死目标蚊虫,还要确保对人类和周围环境、以及环境中的其他生物安全。更重要的是,它必须经济易用,才能在资源匮乏的地区普及。
种种因素的叠加下,杀虫剂已经很多年没有更新。而杀虫剂抗性是疟疾多年无法被消除的重要原因之一。
其中,最常见的菊酯类杀虫剂,其抗药性已经在撒哈拉以南非洲近乎全域扩散。
研发新的杀虫剂,势在必行。
可新的突破口在哪里?
传统经验的科学解码
在几千年的生活经验中,中国人摸索出不少驱虫的办法——端午挂艾草、洒雄黄酒、用菖蒲薰屋……
“老祖宗留下的这些方法,本质上是一种经验。但为什么有效?机制是什么?需要科学解释。要想让它在现代社会发挥作用,就要找到其中真正起作用的分子。”邢萍说。
她和团队将目光投向了中草药。历史已经证明,这里藏着改变世界的可能。青蒿素来源于中草药,经过科学家的研究、分析,它成为了目前疟疾治疗的一线药物。
中草药品种浩如烟海,仅常见单方,即单个的中草药就有几千多味,每一味中可能含有数十至数百种化合物,整个化合物备选有几万个。
人工逐一实验几乎不可能,于是团队把海量中草药成分装进数据库,借助计算机模拟和大数据分析,从中挑出最有潜力的候选分子。
从古籍到大数据:一张不断扩展的藏宝图
这一切的基础,是上海有机所几代科研人员几十年如一日的积累。
从上世纪50年代起,有机所的前辈们就开始着手建立中草药化合物数据库——从古籍、药典、研究论文中整理每一味草药,理清它的化学成分,逐个确认分子结构、物化性质和已知功效。
这份数据库像一个不断扩展的藏宝图,为后来的科研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我们今天能够在几万种分子中建立起虚拟筛选预测平台,其实是站在前辈的肩膀上。”邢萍说。
根据邢萍和团队输入的一系列判断指标,预测平台会为每个化合物打分。“杀虫的概率是多少?驱虫的概率是多少?它的毒性对环境的和人的影响,这样形成一个数据出来。”
“如果纯靠人工,就需要一个一个地合成化合物,再一个一个地测试,复杂一点的化合物,光是合成这个步骤可能就要一两年。按传统方式,我们到现在可能连百分之一的工作都完不成。”
但现在,团队能够迅速完成第一轮虚拟筛选,5万多个化合物的筛选池一下子被缩小到三四千个有潜力的候选分子。
但它们还要经过化学家的筛选和改造。
化学家的“二次创作”
“机器始终是机器,有些分子一看就不现实。”邢萍说,比如结构过于复杂、合成成本高昂的化合物,就算有效,也难以应用于贫困地区。化学家们会在计算机筛选出的清单中,优先选择结构简单、合成路线短、经济适用性好的化合物。
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改造、设计化合物,要针对蚊子的生物特性“量体裁衣”。
蚊子的外骨骼表面覆盖着一层蜡质膜,这是天然的屏障。为了让杀虫剂渗透进去,分子需要一定的脂溶性,不然它落在蚊子外壳上,就会像一滴水落在荷叶上,“啪”地滑落了。
然而,这个化合物也不能完全是脂溶性,它需要一定水溶性,才能在进入蚊子体内后,跟某些蛋白质结合,达到杀虫效果。
于是,化学家会在化合物的骨架上引入适量的疏水基团,或者改变侧链结构,精确调节它的亲水/亲油平衡。
有时候,化学家也会尝试在化合物中引入氟原子。氟的存在会让分子更容易挥发,影响蚊子的嗅觉系统,从而达到引诱杀虫的效果。
“有一些结构是必须保留的,我们做的,就是在不动核心结构的前提下,把其他部位改得更锋利、更高效。”邢萍说。
其实这中间最关键也最难的一步,就是找到核心结构。
这不仅需要化学家对化合物有深入的理解和丰富的实验经验,还必须谨慎验证。“比如我有一个二硫化合物,如果我想确定硫对这个化合物的影响,我可以在实验中,把硫原子换成氧原子,因为硫跟氧在化学上是很相似。替换之后,那就发现化合物没有活性了,那就能说明硫有一定作用。”
化学家改造后的化合物,会再次进行虚拟筛选,如此几轮迭代,最终挑选出了上百个化合物接受实战考验——蚊子测试。
72小时,生死观察
蚊子测试有一套国际通行的标准流程。
首先,研究人员将安眠药般的麻醉气体吹入蚊笼,让蚊子暂时“睡着”;然后用极细的注射针,将一滴杀虫剂溶液滴在蚊子颈背处。待蚊子苏醒,便开始72小时的观察,确定死亡率。
这个精细的实验中,有很多微妙的平衡需要掌握。“首先,麻醉剂的用量要控制,不能一下子杀死蚊子,必须让它从麻醉中醒来,再慢慢死亡,如果马上死掉就无法判断,死亡是麻醉导致的还是杀虫剂。”
而且实验的蚊子也要精挑细选,必须是在“青壮期”的蚊子,让它们在生命力最强的时候,接受杀虫剂的检验。
在这些严格的测试中,有一类化合物的表现让团队眼前一亮。“我们发现有一类葱蒜类化合物,在1‰的极低浓度下,能在72小时内杀死90%的蚊子。”
更令人振奋的是,邢萍和团队将这类化合物送到国外,在抗药蚊子身上也做了测试。结果发现这些化合物完全没有抗药性。
这或许意味着,这类具有全新的结构的化合物,有望成为拥有崭新作用机制的杀虫剂,为全球消除疟疾开辟新的防线。
叩开新武器的大门
目前,团队已从葱蒜类化合物中锁定了5个高活性化合物。但要走向实际应用,还需跨越更多关卡:环境安全性评估、剂型开发、成本控制……这些都需要时间和资金。
但一个全新的武器库大门,已经被叩开。
“杀虫剂的推广要兼顾经济性与可持续性。尤其是在贫困地区,产品必须价格低廉、使用方便,同时不能破坏环境。”邢萍说。
未来,这些化合物可能会被制成长效蚊帐、室内喷雾,甚至是可控释放的户外防护剂型,为受疟疾困扰的社区提供新的保护屏障。
将传统中草药与大数据结合,开辟一条对抗疟疾的新路径,这才是了不起的创新。